阿勒颇废墟前的情侣
原标题:中国女孩独闯叙利亚
2017年12月,28岁的中国女孩李岳经黎巴嫩进入叙利亚,用镜头记录下了战乱中的大马士革、阿勒颇、霍姆斯三座城市的市井民生。今年4月,北京映画廊举办了《生而无为——往大马士革去》李岳摄影展,展出了李岳11天叙利亚之行拍摄的作品。对李岳自己来说,这一次拍摄经历不仅是她的首次战地摄影之行,也是她对自己心理的一次重建与升华。
展览之后,李岳马不停蹄飞往英国继续她的第三个硕士学位,这一次她选择的专业是文物修复。之前她已拿到新闻与纪实性摄影以及策展与收藏的研究生学位。这个名字听上去像男孩子的年轻女孩,每走一步似乎都特立独行,出人意料。
十年前萌生成为战地摄影师的念头
18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复杂的政治环境、连年的漫天烽火。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何要深入叙利亚这样的战乱之地?
每一位旁观者的好奇心,似乎都希望从李岳的身份标签——纪实摄影专业毕业、富足的物质生活上面找到答案,但李岳真正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就是圆一个自己十年前的梦——成为战地记者,而心灵的修炼则是她此次叙利亚之行的意外收获。
李岳的原生家庭并不和睦,从小在外祖母家长大,很早就学会了独立。大约十年前,李岳就萌生了成为一名战地摄影师的念头。也许这种念头可以归结为对从小被忽略的某种“反抗”,或者是家人对于自身关注的呼吁。一念生成,李岳开始进行准备。技术上,李岳大学本科在国内学习摄影,出国后读的第一个硕士学位是纪实摄影;生理上,李岳于2016年参加了战地摄影师训练营,培训内容涵盖了急救知识、野外生存技能、模拟战争环境拍摄、图片编辑报道等方面的培训。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危机模拟在训练营里变成了现实,训练的第四天夜里,李岳和她的训练营同伴们经历了三次爆破,当他们用几分钟的时间冒雨逃出“危险区域”后,终于获得了当晚可以安睡的保证,这段经历让李岳印象深刻。
到了2017年,李岳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感情,心理状态很糟,但她还是不想放弃等待了多年的首次战地拍摄,坚持在12月出发。为了“讨个紫气东来的好彩头”,她染了紫色的头发。“选择叙利亚,是因为战地记者训练营的同学去了伊拉克,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吧。”李岳说。在获得了记者签证,并在本次展览的策展人、自己的好友周小登的帮助下通过网络找好了当地地接导游之后,李岳带着包括防弹马甲、加防弹板的战术背心这些准军事装备以及相机等拍摄器材,就经黎巴嫩向叙利亚进发了。
入境前夜,李岳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一处酒店下榻,这一晚她失眠了。凌晨六点,她拉开窗帘看到了海边的静谧景致,想着“入境叙利亚之后就难见这样的景象了”,便披衣在海边坐了一会。此时李岳心中“更多的是马上接近目的地的兴奋,还有胆怯”。因为李岳很难与人亲近,而马上又会见到陪同她拍摄全程的当地导游这个陌生人,想着未来十几天的行程都要在一起,让李岳有些不知所措。九点,李岳见到了她的地导,一位住在大马士革郊区、从事导游行业已经25年的男士。“据他说现在他还会收到叙利亚反对派的威胁短信,要把他杀掉。”地导开车载着李岳出发,经过四个小时车程,李岳终于进入了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
大马士革是一座有温度的城市
类似于中国流传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谚语,大马士革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李岳说,大马士革建城有4000多年,有人居住的时间却长达万年,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有人持续居住的城市。从罗马帝国到拜占庭帝国,再从阿拉伯帝国至土耳其奥斯曼帝国,都通过建筑物在这座城市中留下了历史的痕迹。
在进入大马士革之前,李岳经过了7次人、车、行李的全方位检查,“和飞机过安检一样严格”。在叙利亚海关接受检查时,李岳注意到海关会根据她入境之前提交的拍摄设备清单一一核对,连手机的序列号都需要登记。
经历了一系列检查,李岳终于进入了大马士革,她在拍摄日志中这样记述她来到大马士革首日的情况:“其实大马士革城区十分的安全,当然郊区另当别论。新城区还在不断进行建设,老城区也在进行改造。遇到的叙利亚人都很友善:叙利亚海关的人在查看我行李的时候,翻到了我带的糖。这些糖原本是我害怕低血糖头晕而带的,我顺手分给他们,然后他们很好心地请我喝咖啡……在走去酒店的路上看到街头一对闹别扭的情侣。买橘子的时候,卖橘子的大叔一直给我不停地多塞一些橘子。每个人都是微笑着和你打招呼,大马士革是一座很有温度的城市,除了那些检查站之外,并没有让人感觉到是经历过巨大战争的城市。”
在叙利亚,许多当地人都告诉李岳“因为你是来自中国的,所以会尽全力提供帮助”。《孙子兵法》在叙利亚军队更是要特别学习的书籍。作为来自孙武故乡的山东人,李岳给她接触到的一些当地政府军人讲了许多关于孙武的故事。在她叙利亚接触到的政府军军人中,“稍微有一点级别的都对《孙子兵法》很熟悉”。“对我很友善,或许是因为我是中国人,也或许因为我是女性,威胁小一些。”李岳这样概括叙利亚军人给她的印象。
第二日,李岳继续在大马士革城中进行拍摄,也许是白天的缘故,她拍摄到了许多当地的儿童、青年。“我对拍摄儿童有一股莫名的执着。”李岳认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关注儿童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弥补自己童年的缺失,“拍他们就是在拍自己,好像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关注童年那个‘自己’。”李岳拍摄到了抱着一摞烤馕前行的儿童、拍到了扛着煤气罐的儿童,还拍到了一群正在街上抽烟的青少年。
李岳在大马士革城区转了一圈,收到了许多当地居民送给她的小礼物,有烤馕店的小哥送她的馕,还有糖果、石榴汁等等。她还在地导的陪同下去了大马士革的一家手工婚纱作坊,店主是1973年出生的大马士革人,从事手工婚纱制作7年,即使是战争爆发,甚至是最恶劣的时期作坊也没有停止生产——战争时期,仍有人走进婚姻的店堂。这在李岳看来是令人开心的事情。结束拍摄之后,李岳回到酒店,准备第二天一早赶往阿勒颇。
“孩子只是孩子,玩耍才是天性”
原本从大马士革到阿勒颇需要4个小时车程,但由于军事原因,李岳和地导绕行了很远,耗费了7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在途中,被地导带着疯狂赶路的李岳错过了许多照片。她看到两个四五岁的小朋友在垃圾堆里捡到饮料瓶然后拧开喝但是没来得及拍摄,也看到一位女士坐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是被毁掉的村庄,“我好想跳下车找个好点的角度好好拍一下那孤独的感觉”。也许,李岳的地导允许她下车进行拍摄的话,她能够感受到的就不只是孤独。
在阿勒颇的第二天,李岳采访了在阿勒颇当地的世界粮食计划署以及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工作场所和人员。在这些机构的工作人员陪同下,李岳采访了世界粮食计划署在阿勒颇当地的面包工厂以及当地的学校等机构。周小登在策展时看到一幅当地学校的学生张开双臂唱童谣的照片,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她所认知的儿童表现快乐的方式、表情并不是照片上体现的这样:“也许是战争对于当地的儿童造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展览中有这样一张照片,李岳走出探访的学校,看到一青少年正在玩自制的玩具:一块中心掏空的铁片放上圆棍然后用手拨就可以转动的指尖陀螺。这种玩具在中国随处可见,在居民小区附近的超市中也可以用十几元人民币的价格买到。对于很多北京的孩子来说,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达成的娱乐方式。
阿勒颇当地负责联络对外媒体的负责人邀请李岳去看酒店的圣诞节活动。在活动现场,李岳深深感到了当地贫富差距之悬殊,她看到“一位穷人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穿梭在参加活动的富人中间,给这些富人送礼物,而西装笔挺的有钱人则在晒着奢侈品自拍”。李岳的地导对这些慈善组织并不是很满意,感慨他们在阿勒颇住在五星酒店要300美元一天,并说他们完全可以住在中档次的酒店,把这些钱用在更需要的人身上。过去了四个多月,李岳回想起这段经历很客观地评价:“不可否认世界粮食计划署的工作人员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到了当地难民。但是在这里的一些工作人员其实在寻找更好的出路,获得更多的利益,甚至希望以此离开叙利亚。”
在阿勒颇的第三天,李岳获准采访阿勒颇政府军驻军。办理了相应的手续之后,李岳跟着当地驻军的长官来到了办公室。“长官让人端来了叙利亚的咖啡还有叙利亚的饼干,大家不免坐下来要寒暄半天,尤其是阿勒颇的媒体负责人和他相互交流了一下彼此最近的生活。叙利亚的咖啡不加糖简直比中药还苦,饼干一打开就招来了许多苍蝇落在上面,他一直劝我吃,盛情难却就着苦咖啡吃了一块饼干。”李岳在拍摄日志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小细节。
这名军官告诉李岳,在叙利亚战争开始之前,他们没有过战争的经验,军官也没有学过如何应对真实的战争。叙利亚战争发生后,他们才开始真枪实弹地学习,在和俄罗斯军队合作中也学习了很多技巧,也会学习各个国家的军事技术,比如美国、欧洲等等。不出意料,这位军官也与李岳探讨了一番《孙子兵法》。
为了保证在驻地期间外出拍摄的安全,在接下来的拍摄时间里,军官给李岳发了一把俄制9A-91突击步枪,拿到枪李岳真切地感到“枪很重啊”!她还一直害怕走火、害怕误伤别人,并且脑补了如果真的发生反政府军突袭的情况:“万一真的有突袭,自己能不能勇敢地开枪?还是会躲起来吓得发抖?”所幸,尽管最近的时候离恐怖分子只有一千米,但并没有发生交火。
叙利亚有超过500万人口沦为难民,李岳探访了阿勒颇的难民营。探访时得知,难民营每天都会有新鲜的水果和面包运送到。每个家庭每月还会收到一个菜篮子,里面有土豆、洋葱等可以长时间存储的食物。难民营中很少有男主人健在的家庭,李岳为仅有的一家有男主人的难民家庭拍摄了照片。李岳还拍摄了一张儿童正聚在一起,在地上玩类似于“大富翁”的“桌面游戏”。照片上,一个孩子的左手被炸伤了,用布吊着。离镜头近一些的那个孩子则看着镜头笑了。对于当地接触到的儿童怎么认识战争的问题,李岳这样告诉记者:“儿童可能不理解战争。很多当地儿童都已经习惯和接受了现状。孩子只是孩子,玩耍才是天性。”在阿勒颇的第四天,李岳在战后的城市中进行拍摄,她展出了一张少女站在自家楼顶的照片,周小登告诉记者这张照片乍看之下还有一些地中海沿岸国家的风情和感觉,但当她注意到了背景,看到了与这张照片相关的城市街景之后则产生了更大的冲击。
拍摄阿勒颇的采访日志结尾,李岳这样写着:“2016年12月叙利亚政府军宣布收复解放阿勒颇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返回阿勒颇,难民营的居民也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负责人说难民的数量一直在递减。采访了很多人,他们对现在难民营的生活状态都很满意,也有一两个人希望食物可以更多一些。目前阿勒颇已经进入了战后重建,人民的生活也趋于平静化。经历过战火之后,现在这样的平静生活对他们而言已然是幸福的,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在叙利亚的第八天和第九天,李岳来到了叙利亚第三大城市、内战最激烈的城市霍姆斯。这里在战时有三分之二的建筑物遭到严重的毁坏,大量的居民外逃。2017年5月22日霍姆斯宣布完全解放,李岳拍摄时已经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开始复苏的迹象。
在城里,李岳注意到了在糖果店中看别人买糖果的儿童,于是便进去买了一些巧克力分给他们。李岳还在这里拍摄了正在倾倒垃圾的少年,通过照片不难发现,城市中到处是垃圾,或者说垃圾场与其他区域的界限并不明显。
接下来的行程是去一位叫维多利亚(Victoria)的女孩家进行采访。李岳在拍摄日志中记载了维多利亚家的故事:这一家四口在2017年11月刚刚回到霍姆斯原来的家中。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政府军在她家门口设立了许多检查站。一天夜里反政府军突然袭击了维多利亚家门口的检查站,政府军的士兵敲他们的家门想进去藏起来。父亲外出,家中只有维多利亚、妈妈和弟弟,一家人不敢开门。后来政府军的士兵允诺不会让她们遭受危险,并且在天亮后会帮他们离开这里,她们才开门。
第二天凌晨五点,维多利亚一家顺利逃往别的城市。当时维多利亚只有11岁,整晚都在因害怕而哭。直到2017年霍姆斯解放之后,他们一家才返回这里。2017年9月,维多利亚一家回到家查看情况时发现,自己的家已经被完全摧毁,东西被偷的偷、烧的烧,只能重新开始修整。但采访时她大方地带李岳去房间参观,还兴高采烈地告诉李岳:“这以后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打算放这个位置,墙要换成喜欢的颜色,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住进来。”
正是对于这一家的探访让李岳发现:“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走过这一路发觉自己纠结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其实压根都不重要。李岳开始学着放过自己、学会善待自己,不再讨厌自己。她自己也说,这旅程基本上就是一个认识自己的过程,发现碎了一地的矫情不值一提,发现在战争面前自己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勇敢。一路上,李岳遇到了慈善机构的人,还有生活在废墟中的人,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爱意和阳光,心也没有那么消沉了。
之后,李岳回到了大马士革,从这里离境,结束了在叙利亚11天的拍摄。一路走来,李岳身上还有一个显著的变化,最初她担心无法与地导相处,但是行程途中也与地导有很多交流。虽然地导经常会强迫李岳回答很多问题,但李岳反而学会了拒绝回答问题。“以前不敢做的,一直讨好别人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李岳这样说。
本报记者 袁新雨
图片均为李岳拍摄,相关图片仅限于本报道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