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12点,机场大巴满载一车的倦客,行驶在宽阔的七月九日大道上。我身旁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霓虹魅影。泾渭分明的街区好似一扇扇窗口,刚展示了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又阒然关上,让人兀自回味。夜色凉风中,有身着红色丝裙的女子在调整自己的高跟鞋,随后匆匆赶赴一场约会。灯火通明的咖啡馆里,男人们切着两厘米厚的牛排,就刚结束的一场球赛高谈阔论。我方知道,这其实才是阿根廷人醒来的时刻。
称其为阿根廷人,我的Homestay的主人Julio定会不快。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们,有一个特殊的名字:Porteños。它起源于19世纪的欧洲移民浪潮,本意是生活在港口城市的人。当年大量涌入的西班牙、意大利人,不仅改变了人口的结构,也使得布市人的生活方式和以原住民为主的内陆完全区分开来。
“享受,是人生的真谛,” Julio骄傲地说。从他身上,我学会了在布市约人吃晚饭的规矩:9点太早,10点方好,而若是约8点,别人则会认为你在赶时间。要是在午饭和晚饭之间的这段时间饿了怎么办?再简单不过,你有的是午后点心(Merienda)时间。
次日,在透过窗帘的阳光中醒来,发现Julio的公寓位于一片欧式的楼房之间。虽然年代久远,却是格调十足。厚实的外墙面上,雕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式样。对楼天台上的小花园,摆放着热水浴缸,午后3点,是否会有身着比基尼的女郎出现?我不由想入非非。
这是座被称为“南美巴黎”的城市。当欧洲战火连年时,遗世于南美大陆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始受到欧洲贵族的青睐。他们纷纷携家带口地来到这个空气清新、气候宜人的地方定居,还带来了资金和技术,打造出大量古典优雅的建筑和环境,以延续他们在欧洲的奢华生活。当年装着阿根廷牛肉运往欧洲的商船,回程时满载的便是大批建筑原材料。而在18世纪末最为流行的法式建筑,成为了布市的基调。
如今,随处可见的街心花园、喷泉广场和城市雕塑,使人仿佛置身于欧洲。每年11、12月间,布市大街小巷、公园马路上怒放的蓝花楹梦幻的紫色,又增添了几分南美的风情。
相比奔波于各大景点,我更喜欢漫步在七月九日大道上。这是世界上最宽的马路,为纪念阿根廷独立日而建。足有18车道,行人过马路,通常需要等上2-3个红绿灯。稍遇拥挤,便会听到一声“Lo siento”(抱歉),扭头一看,原来是位身着风衣、手持长柄雨伞的男士。
能与布市的优雅媲美的,还有它遍布街头巷尾的咖啡馆。多数从早上营业至午夜,任何时段都是咖啡时间。其中不乏百年老店,最负盛名的莫过于Café Tortoni。这个布市最古老的咖啡馆,自1858年建立以来,颇受阿根廷文艺界知识分子的青睐。熟悉的如诗人博尔赫斯、“探戈之王”加戴尔(Carlos Gardel)等。他们在这里举办聚会,发表言论,品鉴艺术,分享作品。如同巴黎的左岸一样,这里是新文化艺术的阵地。走进这个装饰复古的咖啡馆,除了品尝咖啡,更像是参观一个阿根廷近代文艺展。
不过,在布市的日子里,我心头之好却是那些游客不怎么多的小咖啡馆们。工作日下午4点过后,是布市人的咖啡时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会在这个时间和朋友碰头聊天,也有年轻人下班后来此小憩,点上一杯咖啡消磨晚饭前的时光。对我,只消有绅士淑女于眼前往来,默念布宜诺斯艾利斯那美妙的音节,便会萌生出无限喜爱。
阿根廷若有别名,那必然是探戈
在布市的任何一酒店或报刊亭,关于探戈秀表演和学校宣传的广告随手可得。我拿起一份地图,决定将它的起源之地——博卡区(La Boca),作为我探戈之路的首站。
从市区乘坐64路公交,只需几个比索便可来到布市南郊这处文化荟萃之地。它从19世纪中叶起,便聚集了来自南欧和非洲的贫穷移民。移民多以船工、水手为业,在卡米尼托(Caminito)小路周围,用铁皮搭建起居所,并以船漆来粉刷房子的外墙。由于漆料并非专门购置,时常刷完一种颜色后不得不换另种颜色继续,结果使得整条街上下的房屋都成了五颜六色的样子。百多年后,这种撞色的搭配为时尚审美所欣赏,卡米尼托小路一举成名。然而直至今天,博卡区的贫穷状况仍未改变。游客们前往之前,多少会被告知不要走离卡米尼托小路。在一个晴好的日子,我只是想看看紧邻“游客区”拐角的一条临街,即被店家劝阻了回来。
探戈最早便诞生于这样一个水手、工人、流浪者、民间歌手和妓女鱼龙混杂的生活底层。街头流莺与恩客之间的拉扯,男人争风吃醋的角斗,情人间欲说还休的秘密,在非洲、欧洲移民,以及拉美音乐的结合下,逐步以舞蹈的形式表现出来,形成探戈独特的风格。
因为贫穷以及犯罪率的关系,现在连布市人自己晚上都不会轻易前往卡米尼托小路。不过白日里这里却是领略探戈魅力的最好去处。街头艺人们的表演虽不算精致,却多了几分即兴。兴致上来了,领舞者带着游客跳上几步,即使从未学过,也能踏出那么几分章法,着实令人惊叹。而逛累之后,在临街的酒吧落座,还可以欣赏到专业舞者的演出。
认识Adrian之前,我以为看探戈同在伦敦西区看秀一样需要剧场氛围。但是,当这位业余舞者向我介绍去看他们本地人跳的“米隆加”(Milonga)后,我不禁为之前付出了高昂的票价而后悔。
米隆加是一种比较轻快的探戈舞蹈类型,同时也指布市人跳街头探戈的场所,是Porteños们的日常舞会。在布市这样一座探戈之城,大大小小的米隆加场子数不胜数。Adrian带我去的,是一个位于La Glorieta公园里露天的米隆加。约定见面的时间是晚上11点半——布市人标准的饭后,参与者大多中年以上,这些倒和我国的广场舞有几分相似。
“有人生阅历的人,才能跳出探戈的味道,” Adrian用手比划着旋律说,“探戈的音乐就像在描述人生的经历,舞蹈所表现的并不仅仅是七情六欲,还有人生百态。”Adrian说他有时会在米隆加看上一整晚,并非为了欣赏技艺,而是在倾听别人的故事。
这种探戈给我的感受相当真实。望着这些上年纪的舞者,男的翩翩有礼,女的利落深情。双方尽可能地将头靠在一起,时而侧目、旋转、踢腿、折腰……没有指定的步伐,技巧已升华为一种习惯。更没有电影里调情的伎俩,即使舞伴是陌生人,也能全情投入地去感受对方,在圆润柔和的舞步中温柔缱绻,彼此倾诉各自人生。
据Adrian说一般米隆加会持续到凌晨2、3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心中,它从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艺术,而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节奏。
如果天堂有模样
对于那些还未转变成Kindle拥趸者、仍享受开裂书脊和纸香的人来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他们的天堂。
英国《卫报》做过一项统计,世界上人均拥有书店数最多的大都市是哪里?答案正是布市。这是座被称为“世界书店之都”的城市。从出售落满灰尘的名家作品的二手书屋,到引进世界上最新出版物的现代书局,再到公园、咖啡馆里,那些随处可见的阅读的人群,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对纸质书籍深厚的敬意。就连官方旅游网站上,也将该地区的特色书店置于和古玩店、服饰店相同的地位,加以推荐。
其实无需推荐,在布市街头,你很难接连错过几家人满为患的书店。于我而言,西班牙语是最大的限制。即便如此,在布市找一家出售英语书籍的特色书店亦不算难事。
隐匿于San Telmo 区古旧建筑与鹅卵石小街之间的Walrus Books书店,不过几十平米,对于操英语的旅行者而言却有如麦加。我推门而入,被书架划分的狭小空间里,塞满了新旧诗集、小说、文学纪实作品和儿童刊物。温暖的灯光,舒适的椅子,还有红木书架上有待开启的文学之旅——正是理想中服务于邻里的小书店的样子。
可惜,我有限的阅读量只能认出塞万提斯、略萨等名家的作品。女主人见惯了我这般慕名而来,或是为了寻找一本能将十几个小时地狱般的大巴行程变成一场文学之旅,或是只为了一亲书店芳泽的旅行者。她主动上前介绍摆放分类、旧书回购和新书推荐等业务。我这才注意到一本英国新上的畅销书,这里竟价廉不少。她笑着说:“在阿根廷,纸质书籍是免征消费税的。”
除了遍布街头巷尾的温馨小店,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拥有一个在各大“全球最美书店”榜单上名列前茅的“豪华”书店——雅典人书店(El Ateneo),它改建自一座真正的老剧院。
雅典人的门面平淡无奇。若非那刻着百年历史的金色铭牌,我险些在闹市区中与她擦肩而过。入内细瞧,别有洞天。它有着剧院常见的精致浮雕装饰,希腊式的立柱遍布于4层楼座中,罗马式的穹顶绘着宗教主题的壁画。原有的座椅被悉数换成了特制的书架。曾经的舞台和深红色的丝绒幕布均保存完好,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卡座,布市人可以在此同时享受他们生命中的两大乐事——咖啡与阅读。最靠近舞台的包厢,过去贵族们看戏的最佳位置,如今改造成迷你阅览室,任何人都可以坐在里面,享受这奢华的阅读气氛。
在3楼的季节性陈列展上,我看到了1930年代西班牙内战期间,顶尖南欧作家和编辑逃亡布宜诺斯艾利斯,从而带动了阿根廷文学之盛的往事,也看到了布城多家书店联合展出他们所收藏的那些有着百余年历史的珍贵书本。
博尔赫斯曾说,“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想必当是谓此。
远逝的焦灼和眼泪
“这里就像是一个雕塑公园,”同伴感叹道。我们走在雷科莱塔公墓(Recoleta Cemetery)的步道上,两侧是一间间用大理石或花岗岩砌成的墓室,纵横向远方伸展开来。而贝隆夫人的墓地,C7-88号,便隐匿于这座墓室迷宫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在贝隆夫人过世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每天仍有络绎不绝的人送上鲜花。这其中,有她为之奋战过的人民,亦有不相干的旁人,仅出于敬仰不远万里前来。从社会的最底层,一路摸爬滚打至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贝隆夫人一生犹如传奇。
在这里,人们称她为艾薇塔(Evita)。
对比墓园里安葬的其他阿根廷显贵,艾薇塔的墓显得朴素而庄重。黑色大理石造就的碑面,照得清在场每个人的神情。厚重的铁门上插满了鲜花。当天既非她的忌日,也并不是公众纪念日,但是,短短一刻钟内便见数十人,他们虔诚地鞠躬,默默地触摸墓壁,流露出无尽的哀思。
不少人因《艾薇塔》这部电影得知这位美丽的女性。尽管因为片中有丑化她的情节,这部影片在阿根廷一直被禁映,但那首动听的主题曲《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却在这个国家悄然流传,吸引无数慕名而来的游客。
据说1952年7月26日,贝隆夫人过世时引起了举国上下的悲恸。70万阿根廷人涌向首都,向她的灵柩致哀。这么多年过去,时间、空间却丝毫未冲淡人们对她的怀念。“尤其是在国家动荡和经济萧条的时候,普通百姓更是怀念她。”房东Julio告诉我。其实他并不太在乎,可是他的爸爸却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20世纪初曾是阿根廷最富裕的一段时光。但是如今这个优雅的国家,却背上了民粹主义之祸的锅,成了国际学者研究的对象,这让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更加怀念过往。
同每况愈下的经济大局相比,对旅行者而言,更关心的自然是阿根廷比索的汇率。自2014年以来,比索急剧贬值。“工作一年,薪水减少三分,”有经济学家如此评价道。人们想方设法购入美元和黄金,以求自保。而另一方面,政府为了稳定局面,又不得不限制兑换的数量。这极度不平衡的局面造就了黑市汇率的诞生,官方1:8的美元兑换比索汇率,在黑市上能飙涨到1:14。自2001年以来,这个并不合法却人人皆知的秘密,每时每刻都在这座城市最心脏的地方发生。
然而从来就没有什么永恒的秘密。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当天,新上任的马克里总统宣布取消外汇管制,比索一夜之间贬值40%。我们终究只是这巨变中的过客罢了,花完手中最后一叠不值钱的比索,便可同这个国家潇洒作别。离开的路上,出租司机为高速公路上的长龙狠命按着喇叭,候机厅里工作人员耐心地办理登机手续,乘客们神色各异奔向新的旅途——这一个早上与以往的每一天似无不同,频繁的巨变早已让焦灼和眼泪不再属于这个国家。这是他们如常的生活,不会爽约,无法逃走。